□秋末
76.李泽厚:学习,有两个方面。除了学习知识,更要的是培养能力。知识不过是材料,培养能力比积累知识更重要。我讲的能力,包括判断能力,例如:一本书,一个观点,判断它是否正确,有无价值,以定取舍;选择的能力,一大堆书,选出哪些是你最需要的,哪些翻翻就可以了。读书要博、广、多,写文章我却主张专、细、深,从前者说“以大观小”,后者可以说“以小见大”,由小而大。
(这是李泽厚对学中文的大学生讲的,读书与学术研究的关系,对一般读者也有启示,读书要为培养能力服务,判断的能力和选择的能力,判后而选择。)
77.李国文:像《三国演义》,像《红楼梦》,能够达到雅俗共赏、老少咸宜、家喻户晓、深入人心的艺术高度,很大程度上是从老百姓的审视角度,是以老百姓的平民心理,反映老百姓的善恶仇爱观点,按老百姓的意愿来写帝皇将相世家贵族的。一个作家,按老百姓的欲望,写老百姓愿意读的作品,这就是古典文学给我们的启示。所以,他们的书,只会潮涨潮落,永远也不会过去的。
(文章的题目叫《好书,永远不会过时;过时,也就不是好书》。好不好,读者,老百姓来评判。书评家没用。王婆没用。)
78.邵燕祥:黄秋耘同志在《风雨年华》前记中引用了法国大百科全书学派的一句名言:“欲语唯真,非真不语,非全真不语。”他说,“作为历史的见证人,我应当服膺这句名言,尽可能要保持司马迁的实录精神:不虚美,不隐恶,就是对尊者、贤者、私亲者,也包括对自己,都应当不例外。”我们现在有纪实的散文,有报告文学,有传记文学,还有私家治史(包括回忆录),都应该服膺忠实于生活、忠实于历史的原则。
(还有纪实小说,秋末也拿来用。纪实非真不言,小说可以虚构,纪实与虚构怎么相容?是不是事与人是真实的,细节、结构、人名、事名是虚的。大约这可舍去对号入座的纠纷,也潜伏着以小说作掩护去攻击、抹黑他人的目的。还有言,尽信书,不如不读书,读书还是要擦亮眼睛,读书须析疑,否则,要被愚弄。)
79.倪墨炎:我在上海曾参与编辑过《鲁迅全集》的工作。有一天,逛街时发现有家门口挂条,上书有全套《文艺报》卖。隔天,上门,一老者接待。言《文艺报》已被人购去。老者引我去书房,发现东西两壁顶天立地全是书柜,每柜上中下三层,装满了书。有《论语丛书》、《人间世丛书》,林语堂的集子,邵洵美的集子,虞谈的诗集《湖风》,叶灵风的集子,钱玄同的集子,周作人的书三十几本齐的,译本也是齐的,还有大量少见的旧杂志。老者说,他的藏书中,相当一部分,就是北京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也是缺藏的。藏书者是位退休老教师,藏书是他一生心血。我欲购老者所有藏书,老者笑而不应,说可以借阅,但书不得外出。隔数月,听朋友讲,某处有旧书卖。我醒悟,莫不是老者卖书了,急上门,方知老者已逝。儿子收拾“废物”,把藏书以五百元卖掉了。我蹭脚不已,为时已晚。老者预知儿女会将藏书处理掉,给我留了十本书,包好交给一个阿姨,转交给我。老者儿子与朋友在搓麻将,边与我答话:“我父亲死后口眼不闭,在等你,我们找过你,没找到。东风,拍!南风!”
(亲闻,苏州有位文化人,藏有万本书,去世后,儿子作废物统统卖掉。秋末感叹,作文《一代扔一代》。子女反目,争遗产,没听说争书籍的。呜呼,书籍不是遗产。)
80.舒乙:从数量上看,老舍的长篇小说百分之六十是描写北京的,虽然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北京度过的,但在老舍先生从事写作的四十一年里,他的大部分时间却并不在北京……老舍先生主张用方言写作,一则带有地方色彩,二则它绝对的口语化……作为一个文学家,老舍先生是“以文载道”的坚定反对者,他历来不主张文学有很短见的功利目的,对文学,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。他强调感情,强调美,强调想象,以为舍此三点绝不成其为文学。
(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方人养一方文学。“以文载道”与“文以载道”有区别吗?应该有的,所谓“图解生活”与“以文载道”异曲同工,而文章、文学作品不可能不载道。老舍先生反对的是“很短见的功利目的”的写作。《骆驼祥子》《茶馆》,尤其《龙须沟》载道吗?肯定载道,是艺术、文学的载道,是人物形象、血肉里的载道,而非标语口号。)
81.叶秀山:一般来说,读了书,明白了那个(些)“什么”,也就算是明白“书”里所说的“事理”、“道理”了。然而,“书”里直接说的“理”未必是对人,而且有些“理”,是“事”“物”的“属性”,光明白这些,对哲学言,还是很不够的,就读哲学书,不但要弄清别人说的“什么”,而且要弄清“怎样”“说”的。所以,对哲学书来说,“读书明理”的那个“理”字更重要是指一种“思想方式”,是思想的道路、历程。
(玄了点。对搞哲学的人言。读书明理,读书的主要目的。就一文一书言,如果理是结论,不仅要知这个理,还要懂得这个理怎么来的。是不是若毛泽东所言,过河是目的,船是工具,没有工具过不了河。读书仅接受几个结论,不知所以然是不够的。)
82.何西来:知识准备的不足,不系统,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绝大多数人的共同弱点,这与一个时期主流意识形态对知识和知分子的歧视有关,本该用来系统读书的金色年华在政治运动中耗掉了,待到需要并且重新拿起笔来,安心坐下来研究时便不得不动辄叹惋“书到用时方恨少”了。诚如庄子言,“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大舟也无力”。我想弥补,办法是,在研究工作中除了阅读与课题有关的必要书籍外,再稍稍扩展一点涉猎范围。
(读书也有时代印记。“读书无用论”已打入冷宫。退休了,有些人说,不读书了。可以,但不要以自己为榜样,要别人向你看齐。活到老学到老,这才是圭臬。知识贮备还是系统一点、宽泛一点好,现在任何“专科”都离不开“边缘科学”。秋末是读中文的,大学也仅得到一些“大概”(如文学概论)“皮毛”(如古代汉语)而已,工作后做秘书搞政策研究,对经济,连成本也不懂,边工作边学习,我写言论,一点经济知识都是补学的。怕博士也是这样。少读书,不可追,可憾,可补。)
83.钱理群:透过“读书救国”与“书读得越多越蠢”两个口号,我们看到本世纪两大思潮——理想主义与蒙昧主义的起伏,相互渗透与转化,以及与此相应的读书人(知识者)的命运及心理转换:从理想主义的崇高激情,到理想幻灭的彷徨,以及在蒙昧主义下的压抑、扭曲与怀疑、反抗。由此构成了本世纪的读书史。今天的读书人(特别是其中的年轻人),只要拿起书读就是了,不必像我辈这样动辄想到“历史”,并因此承受“历史”的精神重压。
(读书也要清除极左思潮,从蒙昧主义中摆脱出来。为振兴中华而读书,不错,还可以高呼,但也不必成为精神负担,每读一本书就要高呼这个口号。不为什么而读书也不用批判,“红专”“白专”都可以。)
84.陈四益:我最怕读“圣人”写的书,就像我最怕同“圣人”或准“圣人”谈话一样。老友唔对,促膝谈心,可以辩难,可以反诘,哪怕争得脸红脖子粗,都无碍于友情,因为相互之间是平等的。同“圣人”或“准圣人”谈话就不一样了。他是圣人,什么都对,句句是直理,你呢,只有唯唯诺诺,洗耳恭听,还要时不时恭维几句,从心理上就有一种压迫感。
(读书也要解放思想,“圣人”不必把他当“圣人”,双方平等,不过是作者与读者,你可以歌可以吟可以拜,乃至三跪九叩,也可以批可以骂可以嗤之以鼻如粪土,你关在书房里,谁奈何得了你?陈四益先生提出读书平等,作者与读者平等是有现实意义的。于丹说《论语》是跪着说的。总体上还是读者心里,你不可以把“圣人”既当导师又当朋友吗?陈四益的文章标题《站着读与跪着读》,我说还是坐着读,躺着读也可以。)
85.沙叶新:《儒林外史》写严监生临死时,“总不好断气,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,伸着两个指头”,为的是多点了一茎灯草。我如现在魂归西天,也会死不瞑目,同样也会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,伸着两个指头。当然,不是为了多点一根灯草,而是为了少读了两本书,一本是汤因比的《历史研究》,一本是麦尔维尔的《白鲸》。这两本厚书,早就买来了,没时间读,所以现在还不能死,否则太遗憾了。
(世上死不暝目,有多种多样,书生为书,怕是有的。这叫爱书至切。近看电视剧《山河月明》,朱元璋的大儿子、皇太子临死在一张地图上的西安、太原、北平上画了三个圈,各解各的,怕死不瞑目离不开谁来继位,牵挂的是皇位。)
86.郭启宏:书能无字吗?依正向思惟,无字便不成书;若从反向思惟,确有无字书在。周恩来曾撰联:“与有胆人共事,从无字句处读书”。据载梁元帝是个耽书的人,兵临城下还在龙光殿讲《老子》经义,灭国前悔恨不已,焚尽所藏图书,哀叹为书所误。当时人和后世人都觉荒唐。唯王夫子言,非读书之故,耽书如同耽酒耽色,成了玩物丧志,因书致亡。意指读书要善读。书是知识的载体,但知识并不仅仅存在于书中,真理往往更多在字句之外。哎呀,读懂一块(武则天的)无字碑已非易事,读懂天下无字书不是更难吗?
(知识不全在书内,读书不等于学习。读有字书与读无字书同等重要。刘项从来不读书,但不能说刘项从来不学习,他们的谋略是从实践、无字书中得来的。朱元璋,既是口吐粗言的粗人,又是精通权术的政治家,不是读书人胜过读书人。)
87.刘梦溪:我认为我们可能误读了我们的思想文化传统。不是个别的,不光在国内,相当多研究者都倾向认:儒家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中心。还有的把儒家思想和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完全等同起来,以为在中国,儒家就是传统。先秦时代,是诸子百家争鸣竞放的时代;秦朝,法家地位显赫;两汉,董仲舒的儒家,是变了味的儒学;魏晋,那是玄学时代;隋唐,那是大文化时代,兼容并蓄;宋明,出现了理学和心学,既是传铳儒家思想的发展,又是儒家思想的转型;清朝,既尊儒,又奴儒、坑儒。几千年来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,从来不是单独哪一家哪一派的天下。破除儒家即传统的儒家中心说,把一定的思想和一定的制度区分开来,是两个关键,可以走向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。
(现在读传统文化很热,应该鼓掌,但别掉进传统文化就是孔子、孟子,就是儒家的陷阱,要了解一下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史、变迁史。)
88.王富仁:我认为读书有三忌,一忌先存警戒心,二忌先存敬畏心,三忌先存功利心。读书是为了求知,为了增益自己的理解力和感受力。你只要读它,就得像朋友一样待它。
(读书也有心理学。朋友外,自认学生,自认考官,也无不可。)
89.魏朋伦:有人称你是“鬼才”,请教你读书有何“鬼”法?你提问便捉鬼,我只得作鬼辩。所谓“鬼才”,大抵是人们知我八岁唱戏,正规学历很浅。由此推测我读书特少,却有些鬼聪明,鬼板眼,写戏鬼头鬼脑,作文鬼话连篇。这样称我不无道理。但此说也有欠妥之处。我学历浅属实,读书少则不尽然。我读书并无鬼点子,多是笨法子。不敢偷懒取巧,全靠刻苦自修。幼年是雪案萤窗苦读派,如今是效寒岛瘦苦吟派。
(才与天分有关,决定的是后学。启功自撰墓志铭曰:“中学生,副教授。博不精,专不透”。自嘲自谦耳。应是:中学生,大教授。博又精,专而透。启功也是奇才,从中学生到大教授、大书法家,登顶的阶梯就是自学与读书。)
90.蒋子龙:文明的征服其实也是书的征服。书不仅征服时间和空间,更征服人的大脑。(读)书有说不尽的好处,正因为如此,书才有强大的征服性和侵略性。但是,倘若一个人只是被书征服,而没有征服书,充其量也只能算个书虫子。会读书的人都懂得征服书。学生们有这样的体会,一册很厚的新书,会愈读愈薄,到期末考试就剩下几道题。读书也一样,即便先被征服,最后还是要反过来把它征服。
(既做俘虏,心甘情愿举起双手,吾诚不如你;也做英雄,批判你,攻击你,俘虏你。对每本书,可单做俘虏,可单做英雄,区而待之。得明白,千万本书不可能都征服它。)